查看原文
其他

诗人蓝蓝:童年,是一个人获得灵魂的阶段 | 活字电波

活字电波 给孩子
2024-10-11

当代女诗人蓝蓝,在豆瓣上,有人评价她是“综合了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的中国女诗人。


她诗歌中充沛饱满的情感力量,惊人的语言表现力和创造力,不仅打动了众多的读者,《给姥姥》这样的作品也感动了李宗盛、李剑青这样的音乐制作人,使诗歌从一个偏小众的文艺形式,走向了舞台和大众。


在童诗写作和童话阅读领域,近年来,蓝蓝相继创作出版了《童话里的世界》《给孩子的100堂诗歌课》等备受关注的作品,对儿童和家庭的议题投注了大量关注。


近日,我们的播客节目“活字电波”有幸邀请到了蓝蓝老师,在与青年学者王年军的对谈中,她以诗人的敏锐和热情,分享了大量与诗歌阅读、写作相关的记忆和观点,其中有许多精彩纷呈的观点,虽非专门地谈教育,但聆听这样一位饱含浪漫主义情怀的诗人,讲述她的童年、成长,她的阅读史、写作史,却为我们僵化的教育观念带以极大的冲击和启迪。


每个人的成长都充满了差异,但也必然有一些共通的感受和记忆。如蓝蓝老师所言,当这一波孩子越来越远离自然和生活本身,更多只能通过书本、概念去了解和想象生活,我们的诗心和创造力,将于何处安身?

More


 主播

小雪

活字电波 主播

 嘉宾

蓝蓝

诗人、童话作家。

曾被誉为“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之一,风格真切、鲜润、具体、锋利。著有诗集《世界的渡口》《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从这里,到这里》《唱吧,悲伤》《河海谣与里拉琴》等,散文集《人间情书》《滴水的书卷》等,童话集《蓝蓝的童话》,长篇童话《梦想城》等。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日、希腊、葡萄牙等十余种语言。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新世纪女诗人十佳、新诗百年-田园诗人奖、第16届华语传媒年度诗人奖、第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三月三诗歌奖等奖项。

王年军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候选人、诗人


 分享内容


小雪:你好,欢迎收听活字电波,今天我们的录音间可以说充满了诗意,因为我们邀请到了著名的诗人蓝蓝。


我不想给蓝蓝老师冠以太多的头衔,我会在详情页里来介绍蓝蓝老师有什么样的荣誉,但是我相信今天通过这期节目,你们也会深深地爱上蓝蓝老师。蓝蓝老师,跟我们打个招呼。


蓝蓝:“活字电波”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诗人蓝蓝。


小雪:今天跟蓝蓝老师一起对话的,是我的一位朋友,北大中文系19级的博士研究生,王年军。年军自己也写诗,跟我们大家打一个招呼。


王年军:“活字电波”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王年军。


小雪:年军,我记得之前请你选择一些诗人的时候,你就执意要选择蓝蓝老师,能给我们讲一下你都读过她的一些什么作品,才有这样的冲动要找蓝蓝老师来聊吗?

王年军:其实也是有一个机缘,就是之前蓝蓝老师的作品,我在大学本科,也就大概七八年前就已经读过了大多数。但是大概是一两周之前,有一次机会,就是在胡子老师(胡续冬)去世之后,我们在北京的一个场合见到了蓝蓝老师,一下子突然在脑海中激活了我之前很多阅读的印象,所以我觉得有很多东西还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跟她聊。


然后,正好在这个时候,你这边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就觉得可以跟蓝蓝老师更深入地进行一些交流这样。


小雪:我之前读诗比较少,但是我在没来活字之前,就是一股“自来水”,在“豆瓣时间”上看到了《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这个课程,然后,就听到蓝蓝老师在里面讲周梦蝶、蔡其矫,还有痖弦,这些诗人,然后我就非常迷恋您的讲述和声音。这门课程里的主讲介绍中,说蓝蓝的诗风格“真切鲜润”,还有“锋利”,年军你会这么评价蓝蓝老师吗?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诗人?

王年军:我觉得这个评价是相对准确的。


我在豆瓣网站上也看到一些评论(虽然可能是一些普通的读者网友),比如,有人说蓝蓝老师是综合了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甚至是阿赫玛托娃这样的俄罗斯诗人


所以,当他说到茨维塔耶娃的时候,可能就对应到你刚才提到“尖锐”这个词,她身上的这种东西,有很多其实也可以在她本身所喜爱的诗人的身上,也能够寻找到一些相似的痕迹。

茨维塔耶娃

阿赫玛托娃


小雪:我觉得今天逮住这个机会,你应该多多跟蓝蓝老师交流。



诗人满世界跑的80年代  


王年军:是,我之前准备了一些问题,可以咨询一下蓝蓝老师的看法:


首先,是我自己在目前作为一个青年写作者来说,很感兴趣蓝蓝老师年轻时的写作经历,尤其是在大学毕业前后,当时的社会状况,当时社会总体的诗歌接受情况,是怎么样的,请您谈一下。


蓝蓝:我觉得那个时代,也就是80年代中后期,整个国家处在改革开放(时期),大量国外的一些社科类书籍、文学类书籍被翻译过来,然后我们在学校也呈现出一种文化上的活力,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从文革结束以后的那种压抑的状态中,突然迸发出一种更自由的思维模式。


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大学里基本上就经历了当时诗坛的“86大展”,当时就是《深圳青年报》的徐敬亚、王小妮,他们网罗了各个大学诗社的一些年轻诗人,做了一次集体的亮相和展览。

现代诗大展照片


同时,我们还看到了老木编的北大《未名湖诗集》(上、下卷),当时对我们在学校的年轻诗人是非常大的震动。


可能比这个还要早一点,我们就已经读到了北岛、多多、顾城他们的诗。对于我从小县城里出来的这样一个年轻学生,以前读的都是革命诗歌,然后突然发现有人这样写诗,包括后来我自己又读到了泰戈尔的诗,我突然意识到可以自由地使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所以整个的社会背景,包括学校的氛围,国家的大的文化氛围,都促使那个时候的年轻诗人有了更多的探索各种诗歌形式的可能——那个时代还是挺令人怀念的。我就记得学校里只要有诗歌朗诵会,礼堂里绝对是站满了人,门外,窗户上都是人,不光在北大是这样,几乎在所有的高校里都是这样。

八十年代的校园


小雪:诗人是当时真正的明星,可以这么说吗?

蓝蓝:是不是明星,我觉得这不好说,但是你是个写诗的,至少在中文系,大家都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中文系里要是没有诗人,这个中文系好像就不成为中文系,就是这种感觉。


小雪:我们现在去中文系常常有一种说法,就是中文系不会教你成为作家,这会是听到的第一句话。我就想问蓝蓝老师,因为您提到那个时候有文学社,但是在我们的脑海里,那个时候的文学社好像肯定不会是现在学校里的学生会或者是文学社的那种状态。


所以,您就稍微跟我们讲讲那个时候,大学里的文学社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是我们想象中一个比较蓬勃,可能聊天出口都要注意自己的措辞,是这种很有自觉性的组织吗?


蓝蓝:我们好像没有什么要注意措辞,那是一个挺可怕的事情,我们那时候特别自由,大家都觉得在一起聊诗歌,拿出自己的诗来,朋友同学们在一起念,是一个特别快乐的事情,没有觉得要很谨小慎微,没有,而且经常会有一些大诗人会到我们学校来,和我们一块,他们也读诗,我们也特别希望能得到这些比我们年长的诗人的一些指导。


当时我在深圳大学,他们还成立了一个深圳青年诗人协会,我记得有徐敬亚、王小妮,还有孟浪等等外地来的诗人,他们也会跟我们在一起,也把其他学校的一些信息带过来,比如油印的,大家用蜡板刻的那种诗,我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就是蜡版刻出来的,可能就印那么几十本,分发一下给同学,或者是诗人之间就这样看。当时就是这样。


王年军:确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因为当下的年轻一辈比如说“90后”,他们一直听到更年长一点的前辈们讲到80年代这个诗歌的黄金时代。或者说也有人不认可这个东西,但是在对它的评价和叙事中,总是会让我们体验到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热情。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您刚提到的,当时您生活和学习的地方,怎么就遇到了那些限量版发行的,这种自己油印的小册子,您是怎么遇到这些作品的?比如说老木的作品,我记得它其实是一个叫作“五四文学社”编的社刊,它是怎么跟全国的诗歌网络产生这种流通的?

八十年代,诗歌研讨会间歇休息中的顾城(左一)、舒婷(左二)、谢烨(左三)和北岛(右)


蓝蓝:我跟你讲,80年代的诗人满世界跑,比方说你是一个诗人,你从北京到了上海,只要你找到上海的写诗的,你说我是谁,我写诗,当地的诗人一定会管吃管住,跟你在一起聊诗。完了你还可以继续往下走,这儿的朋友介绍,说哪哪有我一帮写诗的哥们,你去吧——没有问题,你可以走遍全国!诗人好像是一个部落里的人,你走到哪里,只要你是诗人,你再找到诗人,基本你就饿不着,有人管你吃,有人管你住,你们还可以在一起聊诗。80年代的确就是这样一个状况。其实到现在为止,还会有这样一种不成文的“诗人的传统”,但确实是有这样的一种事。


那么,这些到处走的诗人,寻找诗歌同志的诗人,他们就会把各种各样的诗集,包括像老木编的《新诗潮》,带到祖国各地去。我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可能是孟浪,也可能是徐敬亚或者王小妮老师他们带过来的,我已经忘了是谁带过来的,总之,我记得我都买了好几套,分送给我身边的一些朋友,我觉得那些诗当时对我,的确有很大很大的影响。


小雪:这些诗人就是没有随身携带行李箱,但是都是带着自己的诗集来。


90年代:母亲身份带来的蜕变



王年军:我们接下来想请蓝蓝老师谈一下自己在1990年代初期至中期的创作历程。


这一段时期的创作,我自己的感受是有一种非常轻盈灵动,而且充满情感强度的姿态,跟您之前的作品和之后的也不是特别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私人的感受?


蓝蓝:是,90年代,我正好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在我上大学之前,我一直在河南的一个县城,我的同学都是农村的。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大自然的孩子,我从小生长在渤海湾的一个小村庄,后来跟着父母又到了玉溪伏牛山这样一个农业的丘陵的县城,跟我最接近的就是大自然,就是那些乡村生活


那么我上了大学,进到城市,读完书之后,又回到了城市。可是因为离家离父母近,我就经常回去,我就突然觉得我和土地有一种特别深特别深的情感,而且我工作之后,也有一些私人情感的原因,它就会用爱来激发出爱,你会因为爱某个人,然后你会爱上这个世界。所以那段时期,我写了大量的情感类的诗,就像你说的,我自己也觉得情感非常的饱满。然后你会觉得你愿意把整个心身拿出来给这个世界,因为你在爱,所以说那一段的诗里边充满了和大自然、和万物有关的这些事物。


王年军:对,我在您后来的创作谈中,也看到了您本身有很多诗歌观念,或者说对诗歌的这种理解。就是你讲的,一个诗人需要跟万物之间产生这样一种联系。所以在那一段的作品之中,确实也读到了非常强烈的这样的感受。那么,在之后的创作过程中,您是怎么产生一些相关的发展和蜕变的?


蓝蓝:您指的是往什么方向的蜕变?


王年军:比如说在2000年之后,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点是不是很准确,就是您后来的一些作品,比如像《自波德莱尔以来》。


蓝蓝:你特别敏锐,你注意到了这首诗是一个分界线,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研究者。


为什么?因为我生了孩子,因为我有了女儿,我女儿是1997年出生的,在女儿没有出生之前,我作为个人的生活,其实是不太关心周围是怎么样的,我完全沉浸在个人的那种感受和想象里,更多的是那种浪漫主义的,背景是一个永恒的、对诗歌的这种感受力。那时候写的大量的诗,就像我们前面讲的,有自然的物象,自然它是一个永恒的东西,不管一年四季怎么变换,来年还会再循环,是吧?你觉得它是永恒的,你处在的感情当中,你也会觉得它是永恒的,所以说,真实的生活好像跟你没有关系,菜市场、经济,你的工资什么的,我那时候从来不考虑,我连自己每个月多少钱都不知道。尽管我那时候也是租的房子住,可是没有觉得很苦,没有这种感觉。

蓝蓝和双胞胎女儿


但是有了孩子之后,突然我发现,永恒的大自然的背景退却了,我要面临的是什么?我要给孩子去买奶粉,我不想让她喝到有毒的奶粉,我不想让她喝到被污染的水,我特别担心空气污染会对孩子造成伤害——这一切突然把我从一个浪漫主义的世界拉回来了,那个天国离我远了。


我就处在一个(这样的状态):每天楼下都是杂乱的街道,买菜害怕里边有农药,因为孩子那么小,还是双胞胎,我这样的一个妈妈,每天精神高度的紧张和焦虑。然后这么小的孩子,你要用全部的心身去保护她,那个时候我就突然发现:这才是我真正的每日的生活,是我要面对的现实,所以我的诗歌就开始变了,从一个美好的、乡村的、自然的那个地方,回到了一个真实的地方。


记得有一次和阎连科老师聊起乡村,我突然发现我们俩对乡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作为小说家,你看他写的《受活》等长篇小说,也是写家乡的,可是在他的眼里,乡村生活是充满了苦难,没有任何诗意的。那么,他读我的一些诗和散文,他就说,为什么你看到了那么多的美,而在我的眼里全是苦难


后来,我觉得那是因为乡村对他来说是生活,可是对我来说,我是一个审美者,我没有过那种贫困的苦日子,我没有挨过饿。我看到的清晨的田野,牵牛花开着,露水晶亮——我是作为一个审美者,只看到了它的美,没有看到在那里生活的那些农人真实的状态。所以说,我们俩是不一样的。


那么,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我突然从一个审美者,变成了一个我要去看现实的人,我不能欺骗自己,因为我触到的是一个冰冷的现实。


所以说,你看我自己在《唱吧,悲伤》30多年的选集里边,90年代的最后一首诗就是《自波德莱尔以来》,这首诗就讲到了我自己内心的这样一个分野,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波德莱尔对他那个时代以及对我个人的意义,就是这样,一个分界线。


那之后,当然我还会写一些和自然更亲近的诗,包括这两天我读到了四川的一个经济学家邓翔老师他的一首诗,他写一个山间的小溪,我读了之后突然还是内心有一种感动,还是觉得这些东西离我们的救赎可能更近一些,我内心还是更亲近这些东西。


但是,在最近这一二十年当中,我写的和日常的这种现实有关的诗,更多一些,因为我觉得我不能扭过脸不去看这些真实的东西。所以说,从《自波德莱尔以来》之后,我的诗歌表达的一些东西,跟以前就有很多的不一样了。

《自波德莱尔以来……》

蓝蓝


自然之物远了。

在一场告别仪式中
不是与动物和植物。
城市的广场有修剪过的绿地。
有整齐的街树。

是的,人屈服于此。

没有什么进入我们的生活——
几颗星从遥远的夜空投来光
从一扇楼房的窗口望去
——已是过去式。

我们不再走出自己的手。
不再走出皮肤和眼睛。

花香和杂草丛,

它们从未有过?

每一个定律都令我恐惧。

但我感到它
——这是值得的。

我活着
双手紧紧抓住谷子的
呼吸——

在风中……


“感情,写诗的唯一理由” 


小雪:其实我看到年军选的那些诗的时候,我在里面忽然意外地发现了一首诗:《给姥姥》,这首诗很快就让我心被扭了一下。


您在其中说了一句:姥姥,你是我永远的同龄人。您在里面也提到了一个“32年”,差不多也是您有了女儿之后的这段日子。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的母亲、姥姥,因为您有了下一代,也开始更观照现实,这个“同龄人”,你是以现在的自己感觉到了她们过去经受过的那些东西,然后才有这样一个看似是在诗里的一个时间性的变化,实际上是你自己肉身经历现实,然后去感受到了她们身上童年,也许小时候我们感觉不到的,成年女性身上的那些东西。


蓝蓝:《给姥姥》这首诗……我小的时候,我和我弟弟前后出生,时间离得很近,我妈妈她不可能一下照顾两个小孩,我就被我姥姥照顾着,在某种意义上,我姥姥就是我妈——就是这种意义。


那么,我妈妈带着我弟弟,我姥姥带着我,我童年的前几年基本一直跟着我姥姥,可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超出了我对我妈妈的感情——当然我妈妈我也非常爱她,但是我姥姥去世之后,我9岁的时候,我记得我有三天的时间就不去上学,天天在家哭,那时候虽然很小,但是我就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给我带来的这种撕裂


那么,我慢慢长大,我会写诗了,后来我又写了很多诗,给不同的人都写过诗,我爱的人、陌生人、农民……我从来没给我姥姥写过诗,每次想写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对她感情太深了,你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情感,你用所有的海水的重量来表达,你都觉得是轻的,一直到她去世32年。


那年,2008年,就在清明节的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姥姥了,梦见她,但是我又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在梦里我就在哭,然后我还梦见我妈妈,我又不想让我妈妈知道这个事儿,就自己哭醒了。


你想想我姥姥那时候已经去世32年了,我还这样梦到她,醒了之后我就给我小姨打电话,我说我梦见我姥姥了,我说要过清明节了,你一定替我去给她烧一些纸祭奠一下她。


清明节那一天,我就按照当地的风俗买了黄裱纸,到路口去准备给她烧,我刚把纸点上,突然就出现了两个特警,说你干什么?不允许这样!就很严厉,后来我说好吧,就回家在阳台上给我姥姥烧了纸。


然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记得我就突然把这首诗写出来了——你想想,要写一首诗要用多长时间?!我真的觉得有的诗要用上一辈子,这首诗我就用了32年把它写出来了,我就觉得,我姥姥始终就在我身上,她是我永远的同龄人,我多大,她就多大,就这种感觉。


《给姥姥》

蓝蓝


姥姥,我终于可以给你写一首诗了

在你去世三十二年之后……


你是我惟一的同龄人。

你是我的小树,我的夜空和梦。

是风,在四季不停向我吹拂。


是我可以想到的所有陈词滥调,也是

它绝对的敌人。


这三十二年,你在我身体里走路

咳嗽、歇息……直到今天和明天所有的日子。

姥姥,你是我永远的同龄人。


听我这么说,你就会微笑着

坐在葫芦架下,盘起那条

我枕过整整一生的

瘸腿。


后来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李宗盛老师不知道在哪看到了这首诗,就感动了他,他就托人找到了我,告诉我他的大弟子李剑青先生(把这首诗)谱成了歌,然后演唱,他做的总监制。

李宗盛和李剑青


像我这样的人,情感对我来说,永远是写诗的第一推动力。曾经有记者采访我,说你为什么写诗?我的回答就是对他人的感情,这是我写诗的唯一理由,就是感情。


挑战:处理现实的能力  


王年军:蓝蓝老师讲到了自己的写作中,因为姥姥的去世,最后延续了32年的空白,实际表达上的空白让我想到了一个我之前读到的日本小说《源氏物语》,其中源氏这个主人公充满了光环,所有人物都以他为前提而生活,在这样一个设定里面,他去世的章节却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签名——这让我想到了同样的处理方式,但是在蓝蓝老师这里可能是更加自然的。


而且另一方面,她刚才讲到,关于80年代自己怎么从那样一种充满热情的时代生长起来,后来又讲到了在90年代怎么因为诗歌上和生活上的一些变动,而产生了一种风格上的变化,最后涉及到了关于自己的亲人的这个部分,我觉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可能这种私人的生活的比重,和宏大历史的比重,是同样演进,而且是具有相当的重要性的。


刚才有个问题其实没有问完,就是2000年之后(的转变),刚才我们已经从个人生活的角度上理解了这种变化,那么,是否有一定的创作的外部背景,影响了这种更加贴近生活、贴近现实、贴近柴米油盐的转变?


蓝蓝:当然是有,我刚才跟您讲了,因为我有小孩了,有女儿了,就是非常具体的每天的生活都摆在我的面前,都在我的筷子上,在我碗里,这些东西是没有诗意的,水污染,空气污染,有什么诗意?


那么,我觉得这个对一个诗人就形成了巨大的考验,你有没有能力去处理这样的现实?我们写风花雪月这些东西,这些字眼,花朵、露水、月亮,本身就包含着文化的诗意,但是汽车尾气、污染,这些是毫无诗意可言的,可是它又每天在干涉着你的生活,它粗暴地进入了你的生活,你怎么处理这样的经验?


我觉得这对诗人,尤其是抒情诗人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我以前打篮球的,我的体育也很好,我两个女儿她们的体育也都非常好,身体素质很好,一开始比赛就兴奋,我也属于这一类的选手,上场就兴奋。我觉得挑战对我来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我就是要面对这样的挑战。


那么,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写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比方说写矿工。写矿工是在鹤壁煤矿。我记得我和吴思静老师去参观鹤壁煤矿,矿井里上来了一个矿工,满脸都是黑的,只有眼白是白的,牙是白的。我就去跟他握手,人家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了,因为他的手是黑的。他这个动作其实深深的让我难过,我就想:我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人,以至于他没有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你知道吗?


然后,800米的地下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们每天都离不了电,现在所有的手机、电脑等等,我们用这些东西,我们没有人想到他们是什么样的。那几年,又频繁地发生矿难——这些人的生活跟你没关系吗?每天早上我们起来吃饭的时候,那些粮食,那些农民,跟你没有关系吗?


我家的很多亲戚都是农民,都在农村,如果一个诗人的想象力,没有抵达到真正和你的生活有关的那个地方,它只在你的书桌前,我觉得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事儿。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写了大量这一类的诗,像《矿工》《在石漫滩水库》《真实》这样的一些诗。


石漫滩水库垮坝事件、“75.8”(大洪水),75年8月份板桥水库垮坝,这在国际上被评为20世纪十大人类科技灾难的第一位,就是我们的板桥水库、石漫滩水库垮坝,它死亡的人数是排在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之前,可是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个事?

板桥水库垮坝现场


2011年秋天,我去那里开会,我突然知道了,原来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在水库大坝上,当地人给我讲,我就突然想起我小的时候,我爸爸是驻军部队(人员),他们到这里去抗洪救灾,然后就听我爸爸讲,淹死了多少人,那片树林上爬的都是蛇,很多尸体在洪水里边被树林挡住了,现在那片树林长得绿油油的,无比旺盛,有多少的血肉滋养了这片大地?


我就觉得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所以我那段写了很多这一类的诗,一些毫无诗意的诗,我觉得我有责任把它写出来。它并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事儿,因为“75.8”事件之后,我整整两年,吃了两年发霉的麦子,吐了两年酸水,麦子对胃不好。我觉得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这些东西我觉得不能被人遗忘,我并非要去做什么代言人,我也不是人民代表,但是它和我的生活有关系。这个东西一直持续到今天,我还是看到了会写。


今天,“飞地”的编辑跟我约一首诗,因为要过中秋节了,她问我有没有写月亮的诗,我写过,我说我还有一首诗叫《阿姑山谣》。阿姑山是甘肃的一个地方,前几年有一个农妇,家里非常贫困,她把自己的孩子放毒药全部药死了,后来她自己也服药死了,她的丈夫也服药死了——太贫困了。


这首诗是非常典型的抒情诗的写法,但是写的是一个极其悲惨的事儿,我用了一个谣曲的方式来写它,最后的结尾是: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有罪的诗人正在把你歌唱。


我就觉得,我想用一种抒情诗的方式,来写一个悲剧,不是我要写,而是我要记下来这个事儿。

《阿姑山谣》

蓝蓝


阿姑山,阿姑山

一群羊在坡上啃着青草。

四个孩子在草滩上笑

他们的爹娘在树林里哭。


阿姑山,阿姑山

沟里有十颗黑色土豆

桌子上有一只空碗。

一把斧头跟着你们

太阳在穷人的脖子上闪耀。


阿姑山,阿姑山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

有罪的诗人正在把你歌唱。


即便是写悲伤,也应有更美的形式


王年军:蓝蓝老师正好提到了《阿姑山谣》,您之前有一本诗集的名字就叫《河海谣》,《阿基琉斯的花冠》,然后我很好奇的是,你这个诗里处理的谣曲很有意思,好像我们当代的新诗之中,很少有使用谣曲这个东西的,因为您也谈到了跟洛尔迦之间的联系。


蓝蓝:我是这样的,我特别喜欢音乐,如果有来生,让我再重新选择去做什么,我就宁可去做一个音乐家,其次才是诗人。我觉得音乐真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类的艺术,我觉得它比诗歌还要高级一点,它特别抽象,它是一个声音之美的抽象,它又有着数学般的精确和撼动人心的力量。


有时候,当我不能写诗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去听音乐,它有这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在我自己的诗歌当中,为什么我觉得要取这种形式,旋律感、节奏感会给人带来一种美的共振,心灵的、灵魂的共振。我一直希望在自己的诗歌的写作当中,能保有这样的一部分东西。


尽管现在很多诗,包括其他语种的诗,押韵这个事情也在慢慢的消失,比如一些美国、德国的诗人,他们现在写诗基本不太押韵了,或者押很远的韵。


还有一些语言,比方说俄语、西班牙语,他们还保留着诗歌要押韵,要有节奏感、旋律感这样的一种传统。我觉得诗的语言,即便是你在写悲伤,它也应该有一种更美的形式,就是能在自然的那种状态下,让你的心灵有共振,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呈现出来。


我曾经有一首诗叫《节奏》,我对节奏的看法是什么?山峦的起伏,树木的年轮,日升日落,大海的波涛——全部都是节奏。人的心跳、脉搏,都是节奏——节奏是一种爱,节奏是一种重复。就像人类的祈祷一样,它是一种爱。其实我一直希望我自己的诗里边能有一种旋律感、节奏感,像生命的逝去和再生,像记忆的、时光的返回,这种回旋我希望它有这样的一种神奇的魔力。


所以你看我的《河海谣》里边,包括以前有一些抒情的一些短诗里,都会呈现这个东西,那么洛尔迦当然他是非常天才的诗人,我很喜欢。

《河 海 谣》

蓝蓝


里夹河和外夹河

拥抱着大沙埠奔涌;


穿过葡萄园和苹果林,

给苦涩的海

带去甘甜的雨水和雪水。


屋顶上的瓦松,

姥姥头顶的白云——


一条河在哀哭,另一条在欢笑

载着资阳山的眺望

一直流到芝罘海岬。


窗纸上的小洞啊

姥姥大襟下的一窝星星——


我在沙滩上奔跑,蓝色的血

从脚底流进我的身体。


海风摇晃着柳树

小舅舅骑在树上玩他的弹弓——


松木船桨记得他的名字

大沙埠,当你漂向大海时

他是你带走的那个孩子。


妈妈呀,听我为你唱这支河海谣

你的呻吟日夜烧灼;

你的两条河,在我身上燃着了大火——


2018年11月14日


王年军:嗯对。洛尔迦本人也是在西班牙内战中被害,他的诗本身其实我感觉也处理了一种当时非常残酷的这种现实。因为你刚才也提到了,你自己其实是通过谣曲这样一种轻盈的,有音乐性、有节奏的形式来处理矿工、灾难这样的主题,这样的结合确实在您的诗中造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复调的这种美感。


那么,接下来请您谈一下长诗,因为您除了写抒情诗和短诗,还有一些长诗的创作,尤其是最近我刚读了您的《阿基琉斯的花冠》,能请您谈一下关于它的写作的情况吗?

    《河海谣与里拉琴》,蓝蓝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

    诗集《河海谣与里拉琴》分为八辑,由“所以,妈妈”“海之书”“一些遥远如星辰的词”“有所思”“诺玛阿美”“我们都是弗里达”“四张面孔的女人”与“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组成。


蓝蓝:好的。其实我真正意义上的稍微长一点的诗只有两首,一首是2019年的《新年献词》,那首诗大概有两三百行,是春节那一天晚上写了差不多将近20多个小时,这20多个小时里我几乎没有吃一口饭,整个人处在完全沉迷的,那种几乎要昏迷的状态下。


2019年,正好也是新诗100年的年头,我就记得特别清楚,除夕夜和爸爸妈妈,就我们三个在一起过年,然后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就想:新诗已经100年了,我们汉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个语言,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来源?它是从佛经的翻译里,从日本语里,从麦克阿瑟回到美国之后,从西域的36国……等等等等,有很多的来源,组成了我们现在使用的现代汉语,然后我们用它来写诗——我就突然想到了这些问题。


然后,我就开始写了这首诗,一口气写下来,我记得当时我妈妈要过来给我倒水,我说不用给我倒,我自己拿个茶壶放在这,然后早中晚饭都是我出去做好让爸爸妈妈吃,我自己再回来,一直从早上起来写到凌晨,那个状态可能以后也不太会有了。


注意到这首诗的人很少,有几个搞文化研究的学者注意到了,多少年不联系的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看到了你这首诗,你说的这首《阿基琉斯的花冠》,这首诗我想了好多年,我一直想把它写出来,因为我经常去希腊,有时候开诗歌节,有时候开荷马年会,我就到了阿基琉斯在希腊神话里传说他藏身的岛,叫斯库罗斯岛。

阿基琉斯雕像


我了解了大量关于他的传说故事,包括有些学者研究说他是个女性,从《荷马史诗》里找出一些关于他是女性的证据,比方说他有几次怒发冲冠,要去跟阿伽门农王拼命,都是为了女人,包括《荷马史诗》里边说他在地狱里哭泣,就这样一个“希腊第一勇士”,怎么会趴在那儿哭,他怎么会动不动就爱哭?就说他是个女性——我就在我的剧里,把他作为一个女性来写的,我基本是沿用相对来讲比较传统的叙事诗的这种方式来写这个诗剧,这里边也加入了很多现代的、生活的元素,我看你的问题也讲到了,是吧?


王年军:对。


蓝蓝:我是这么想的,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哪怕它是古希腊的,它也是在写我的当下,我的现实。


王年军:对。里面我印象比较深的(可能原话我没没法复现了),比如说奥德修斯是一个渣男,然后还有一些我们当代的网络用语,比如说“套路”、“996”、“浪子”之类,可能在古希腊的原文之中不会有的这些概念。


蓝蓝:奥德修斯这个人物,其实在现代的希腊人看来,他确实有两面性,因为希腊是一个航海业非常发达的国家,他们的造船业在全世界都是举足轻重的,那里的很多男人以自己是奥德修斯为荣,他们所有的水手和船长都认为自己是奥德修斯,他是一个足智多谋、能经历风浪的这样一个英雄,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狡猾,他撒谎,他不忠实……这也是他身上的另外一面。


在这部诗剧里,他其实不是主角,你别看我把他那样写,但事实上,我写的不是他,我真正要说的那个人是最高权力者宙斯,我要针对的是他,奥德修斯只是中间的一个角色。这部剧它不仅仅是关乎到女权,关系到女性的尊严、女人的权利,不仅仅是这些,而是所有人类的文明,要面对的威权独裁,其实我想处理的是这样的一个主题。


你的感受力到哪儿,

你的生活的现实就到哪儿了   


小雪:其实我想到了《海的女儿》,您在《童话里的世界》的序言里,还专门提到了,我当时看着心为之一惊,因为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童话作品。

《童话里的世界》

作 者:蓝蓝

策   划:活字文化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月


蓝蓝以诗人敏感的心去读童话,那里的世界有更多奇妙的感触和深深的感动。



您在这里面就提到,说小人鱼它真正寻找的不是一个王子,而是去寻找灵魂的不朽。我就想到前两年有一位母亲发文,说自己此生一定不会让女儿去读《海的女儿》,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恋爱脑的献祭、是一个不自爱的故事。可能这些年人们更多认为,所谓的爱情理想、爱情童话,就叫做“双向奔赴的爱情”,我觉得这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偏差,就好像幸福就是现世的满足。我可能觉得是一个时代的人,饱尝了一些生活的艰辛以后,就总想抓住一些什么,进行一种幸福比拼式的那种心态。


但是,我又想到,往日的生活也是世道艰难的啊,但是为什么民间虽然也会流传一些世俗的警句箴言,但是童话的世界就可以跨越时空,给你留下一些真纯的,甚至是有一点悲剧性的东西,但是一定会让你在生活里看到一点希望,感觉到纯粹。


看轻童话的人,肯定是对童话有一种认知偏差,认为童话只是在描述“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这种不可实现的、没有延续的、不可推敲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这个根儿,好像也不是他是否真正读懂了童话,而是他们内心有某种机制在拒绝些什么。


作为诗人,在面对读者的时候,您会觉得现在是一个诗情(跟80年代比)减弱的时代吗?我们普通人就没有诗心,没有诗心去感受这些东西,他们本身就在抗拒童话,抗拒诗?


蓝蓝:我觉得这跟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关,有的人,他的感受力只能感受到比方说10公里,但有的人,就能感受到100公里,更有些人,能感受到1000公里——你的感受力到哪儿,你的生活的现实就到哪儿了,你的感受力越强,你拥有的现实就越多,你拥有的自由也就越多,这是我感觉的,这里边没有高下之分,只能说是有差别的。


安徒生有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好,他说

“每一个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成年的读者”

童话一定是你9岁的时候读,它是这样一个意思;你19岁读,你会发现另外一种意思;你到99岁读,你又会发现一个新的意思——好的童话是跟你一起成长的,它也在成长,这是好的童话,它有生命力,这就是不同的人,你读童话也好,读诗也好,你的感受力不一样,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不一样,这个没有办法,有时候你没法去改变一些人。

《童话里的世界》内页插画,作者刘永琨


有时候,看网络上的有一些言论,我就觉得怎么还会有人这样想问题,我真是无语了——只能这样讲。


童年,是一个人获得灵魂的阶段 


王年军:当前对于童话的关注,可能一方面是因为教育的缘故,中产阶级越来越关注儿童的教育、童诗的教育,另一方面,确实童诗写作本身作为一种文体,可能(尤其是在新诗中)它的地位也越来越凸显。


比如说,像蓝蓝老师也可能比较喜欢的金子美铃之类的,在当前的中文受众也很多。可能您刚才已经谈到了,就是说在处理本土经验的时候,如何对自己的童年进行不断的回返,根据我的阅读印象,它在您的写作中的比重是非常高的。


蓝蓝:因为童年是一个人获得灵魂的起始阶段,有一个儿童教育学家,他说“把一个人的头七年交给我,我就能拥有他的灵魂”


你就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对他是多么重要了,我不是说一个人的童年比他的一生还要长,我们童年的时光,你会觉得无边无沿,但是,过了20岁、30岁以后,你觉得是一个加速度的,一年一年那么快,但是童年的事情,你会记得特别清楚。


那是个无限的童年,那是最早塑造你灵魂面貌的时光和年代,所以人都会有回去的这样的一个冲动,人所有的悲伤都来源于时间——所有的人类的悲伤都来源于时间,那么不断地回去,去恢复你曾经拥有的那些时光,这是一个古老的冲动,所有的文学家也好,哲学家也好,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情感的、思想的一个冲动。


对我来说,我自己也会写童话,也会写童诗。我有一些散文里,也会写童年的一些记忆,我觉得其实它是一个审视:你是从哪来的?这是自我审视的一个途径。


所以,这两年我编写了一些童诗的读本,自己也写一些童诗,可能都是源于这样的一种古老的冲动。

《给孩子的100堂诗歌课》

作者:蓝蓝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2019年12月 


诗人,应该是世界的复写纸


王年军:能不能再讲一下,比如说您最开始进行写作的时候,在您关于故乡,关于童年的写作中,是怎么形成一种对自己家乡的一种在我们普通读者看来非常新鲜的认识和思考的,怎样获得各种这样的意向,这个东西你是怎么实现的?


蓝蓝: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观念是木头,但是生活是真实的森林,就这样,完全不同的,一个木头和一片树林,你想想,观念就是木头,但是它是已经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这两年也担任过一些大学生诗歌比赛的评委,然后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这些孩子们,由于他们常年的就是在读书,有些孩子的家庭相对来讲经济条件也比较好,他们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有那种下地干活——割麦子、浇地甚至去打工——这样的孩子有没有?有,但是大部分孩子是没有了,他们的任务就是读书。


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然后他们只对词语有想象力,但是对生活就没有,那么他们的写作就呈现出,全部在概念里走来走去,我从这个概念到另外一个概念,那么就形成了,也许在修辞上很眼花缭乱,但是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概念,你走不出这个概念,你永远是木头,你没有一片森林,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我来说,我也非常警惕这个东西,我这些年基本上生活在城市里,早年的,那种童年的、少年时代的生活经验,都快消耗尽了,就是说你不断的在诗里写它们,但事实上你的生活离得很远了。


那么,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后来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但事实上,还是你的感受力在减弱,你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突然为一个新的发现而激动了。


我就想到我的童年,我姥姥村里有一个智力有点问题的一个阿姨,她跟我们小孩一起玩,她对我是最好。她每一次去下地干活的时候,就会带上我,我就跟着她,有时候我跟着我妈妈,你知道这两个人教我多少东西,就我妈妈和这个阿姨(她的小名叫推子),我妈妈就会告诉我,这个草叫狼尾巴颗,这个叫蒲公英,这个叫野草莓——这些名称给我带来的,那种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从这些小植物开始的——这是车前草,小猪最爱吃的;这是乌梅,人也可以吃;这是野葱、野蒜,拔了在渠水里洗干净拿回家吃,你知道吗?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阿姨领着我走了很远,然后我突然看到有一片树上,挂的黄色的、白色的蚕茧,就是蚕吐的茧,我以为那是个果子能吃,满树都是,太好看了,像星星一样。她告诉我,这是蚕茧,是虫子吐的丝(把自己裹起来),她就拽下来一个,把口轻轻撕开,果然里边还有个蚕,还在继续吐丝。


你知道这些东西给我带来多大的惊奇吗!我就觉得这世界充满了奇迹,因为我不知道,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长大之后,我读到了惠特曼的《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所遇到的一切,都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看到的那些花,他看到的那些石头、河流,都会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心灵的一部分。我觉得那就像在写我一样,我的童年就是这样的。


所以说,这样的感受力和发现的能力,像《圣经》上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情,就是说,所有的东西前人都经历过了,你的爱恨情仇,甚至你想象力达不到的地方,像电影啊,戏剧啊,带给我们那些故事,我们可能都没想象过,但是有人想象过,有人把它写出来了,你就会觉得,你应该有自我经验更新的能力,应该有新的创造力,应该有更敏锐的感受力。


我忘了是在哪一个访谈上,我就说,“诗人应该是世界的复写纸,世界从你身上过去,然后就会留下痕迹”,诗人是语言的工具,就被语言一把抓住,你要为它去做这个苦役,世界要通过你这个嗓音,来喊出它的声音——诗人就是世界的工具,是语言的工具——就是这样。

播客网友的小抄


小雪:年军,你是不是现在使劲在感受,我自己能不能变成这样的一个灵媒?


河南:神奇土地的滋养


王年军:讲了这么多,就感觉心里是非常感动的。她刚才讲到的一些类似于野草莓,或者说树莓或者说其他的一些类似的东西的时候,其实我想到的是我自己的阅读经验中,比如说爱德华托马斯,或者说哈代,但我觉得在蓝蓝老师身上,有一种非常贴近于我们自己,在东亚的土地上生长的这种东西,所以,我觉得我读那些人的作品,即使也是在讲树莓,但他们对他们的感知的体系,和我们自己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然后,在蓝蓝老师的这种富有节奏的诗歌里面,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一种童趣和天真,这样一种对待自然事物的喜好,本身也是跟我们每个人的童年的经历是相关的。


那么,可否请蓝蓝老师再谈一下自己写作之中的土地,比如说您自己关于中原和河南的写作,或者说您自己在这方面的是否有一些明显的渊源?因为我感觉这是您的一个非常强大的发现。


蓝蓝:河南是一个农业大省,有1亿多人,在全国它是人口第一大省。河南的西北部、西南全是山区,有800里的伏牛山;中间地带是丘陵,然后,整个豫东地区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也是全国重要的小麦产地,它对国家的粮食安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是在豫西的丘陵地带,从6岁开始,一直到我上大学,我都是在那儿度过的。我的同学大部分家里都是农民,我会经常跟他们一块去割麦子,去玉米苗,好多农活我都会干,就愿意跟他们在一起,然后漫山遍野地乱跑,我就觉得这个土地太神奇了——这土地里生长出万物,各种各样的果树,各种各样的粮食,各种各样的野花,(它们)养育人类,我觉得没有比大地更神奇的东西了!对土地这种神圣的敬畏之心,我是从小都有的,民间当然也有土地神等等的,我们东方的多神教,其实在民间是非常盛行的,它确实反映了我们对大自然的这种敬畏之心。


对我来说,这个东西从小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文化的滋养里,都是有的,但是我早年写的,都是作为一个审美的、一个少女来写它的野花、树林,它清澈的溪水、山间的清晨——就写这些比较多。


可是注意到土地,和那里生活的那些农民的生活,真的是在我成年之后了。我记得我20多岁的时候,河南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叫苏金伞,冯雪峰编的《文学大系》里边选了他很多诗。我就认识了这样一个老诗人,他当时80多岁了,我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孩。

苏金伞


我为什么知道他?我上初中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发作品了,13岁就开始,发表在武汉的《芳草》杂志上了,然后我爸跟我说,你知道苏金伞吗,他说他是我们河南的大诗人,你什么时候写得像他这样好就行了——然后我就记住这个人了,后来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诗,他写的大部分诗就是我们批评家所谓的“乡土诗”,但是他的写法和后来我接触到的“朦胧诗”的写法,是不一样的。


等到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到河南省文联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就和这个老师在一个院里,别人指着他,说他就是苏金伞,然后我真的是怀着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有一天,终于我们另外一个诗人带着我去他家,那种忐忑的心,就跟他聊了很多,我就跟他说我几岁的时候读到你的什么诗,他就特别高兴,也很惊讶,这样我们就成了忘年交。


到他86岁之后,他就常年在医院里住着,我就经常去医院看他,他到最后手抖得比较厉害,没法写东西,就是他口授,我就帮他记,他的晚年那些诗,几乎都是我整理的,我帮他整理好,帮他寄给《十月》《诗刊》——那些诗都是经我手给他整理的,他最有影响的一首《野火与柔情》,这个题目都是我给他加的,当时发出来就轰动了,很多人说这个快90岁的老人还能写这样的爱情诗!


他对我影响很大,为什么?我就翻他以前的、三四十年代的诗,写的都是河南的乡土生活,它是最早的口语诗,在那个年代,就有非常高级的口语诗,来写农民的生活,乡土的生活。在那个年代,尽管我是写抒情诗,可是他的诗学术性更强一点,更口语化——他的口语拿到当下的,跟我们现在的口语诗来比,一点都不差,非常前卫,非常好,很高级的口语诗!


我觉得他对我影响很大,他的对这片土地的关注,对这片土地的文化的关注,这个对我影响很大,包括徐玉诺,这样两位诗人,我觉得这个是文化血液里的东西,始终保持在我身上。


后来我写了一本诗集,叫《从这里到这里》,大部分都是在写河南,写中原。

影响了蓝蓝的另外一位河南诗人:徐玉诺



王年军:用现在年轻人的网络用语来说,蓝蓝老师是给我们种草的一个诗人,一下子在我们心中播下了一个种子。


小雪:您说到种子和种草,还说到田园牧歌的这种文化基因,突然想到最近因为疫情影响,好多人就开始琢磨着自己在家种菜,然后大家发现我们骨子里就是农业大国,最终大家都会走向这条道路:侍弄一个园子,养一些生命这样。


王年军: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一个农人干农活的那种严谨和踏实,和对待种子的那种非常谨慎的态度,就像诗人对待词语一样。所以,我在蓝蓝老师身上看到这两个东西统一在了一起。


小雪:而且我觉得土地是最诚实的,你去播种,你到时就会有收获,当每个人去焦虑的时候,我们去看看大地。


蓝蓝:特别对,特别对,一颗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从它是一个种子,到它变成更多的种子,有收获,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像人生一样,我觉得中国地的人,可能对生命这个事情体会得会更深。


读得越多,偏见越少  


王年军:蓝蓝老师刚才也讲到了,中国口语诗从民国期间,就有一个到现在的这样一个传承,尤其是在您身上,本身也有这样一条线索。像我自己读的话,就感觉有很多诗人在语言上是非常先锋的,您怎么看待用后现代的那种东西来进行写作?这种现象与之相对比,您自己的风格您是怎么定位的?


蓝蓝:这也是个好问题。我这样跟你讲,我曾经在河南的一所高校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史,我教了6年,是真正的每天去上课的。六年时间,我会用半年的时间讲诗歌,下半年的学期,我来讲小说、戏剧、散文、评论等等。


我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讲诗歌?因为我觉得诗歌在文学当中的这种重要性,我希望让学生们了解。


那么,讲什么样的诗歌?我那个时候就有一种想法,我要把所有的当代诗人的各种各样的诗歌的形式,都告诉学生,不管是口语诗也好,所谓的“下半身”也好,“垃圾诗派”也好,还是学院派,民间……所有的诗我都会讲,我会挑几个代表性的诗人告诉学生,我想让他们全面的了解当代汉语的诗歌,它整体的生态是什么样的。


在这方面我没有私心,我决不只讲我自己喜欢的这一类,我当然有偏爱,但是我又觉得随着阅读量的扩大,我就发现不同的写作形式,都有它特别好的表达者,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的偏见,我读得越多,我这种偏见越少,我就觉得它其实是对诗歌生态的一个平衡。


我们家旁边有一个中关村森林公园,我每天去那散步,它有5000亩地,这个森林公园里有大量的植物和小的沼泽,你会发现各种各样不一样的植物,不一样的花,不一样的树木、乔木、灌木……正是因为这些差异性,构成了世界的丰富。那么,文学的生态也是这样,诗歌界的生态也是这样,口语诗也好,包括你说的语言诗派、后现代的写作,包括废话诗等等,我我都能找出在这条路上,有那么一两个代表,他就真的以他的方式来表达得特别好的——我们不能轻易的就说我看不懂,就觉得他是乱写,一定不要这样轻易地下这样的一个结论。


你轻易下个结论将来是非常尴尬的,只能显示自己很无知。为什么?这是来自于我自己的一个很深的体会。比方说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我20多岁的时候读到过他的诗,有的诗我很喜欢,有的诗我觉得我好像读懂了,但事实上是没有读懂的。过了8年之后,有一次再翻,天,这诗写得这么好,我以前没有发现,我那个时候才明白,其实我以前根本就没读懂,我没有读懂,是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精神感受和体验,我没有感受到他,这是我的原因,并不是作者的原因。


我没有偏见,尤其当你是一个老师的时候,你更不要有偏见,你更要全面的、综合性的,把这些东西告诉你的学生。当然你自己的写作,你可以有选择,比方我自己,尽管我很欣赏他们那种探索的精神,但是这种写法可能不适合我,写抒情一类的诗,可能跟我的精神气质更契合。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


诗人就是创造者  


王年军:这个让我产生了一些困惑,比如说当前纷繁复杂的诗歌流派这么多,而且内部之间的差异其实已经构成了某种文体的划分,这个差异可能超出了我们中国古典诗歌这种类似于边塞派、宫廷诗,或者说是豪放派、婉约派的区分。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新诗100多年到现在,我们将来会继续沿着这样一条各个朝着自己的方向往前推进的样子发展?还是您觉得可能会有某种主导性的走向呢


蓝蓝:“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觉得人类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物种,他在某一个阶段就开始求同,但是又到了一个阶段,他就一定是要求异的,在文化上尤其如此,这是因为人类那种创造的冲动,而诗歌本身它就是一个创造。


诗歌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为了要表达自己,但是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那么同一个人,他自己一个身体里还有无数个人,不管你怎么表达,最大的快乐就在于新——日日新,我要跟自己不一样,对吧?


比方说我同样写一首爱情诗,古往今来多少人写爱情诗,就“我爱你”这三个字,有多少种表达,所以说每一次表达,只要它是新的,它有新的创造,我就觉得它都是好的,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它都是快乐的一个事儿——我在创造。


古希腊语里边,诗人,它的意思和创造者是同一个词,它就是创造者。所以,它会不会有一个趋同的大的方向,或者说各写各的?尽管诗歌它不是一个交流的语言,它不是以交流为目的的,它以自我的呈现,以它的存在为目的。但是,它还是暗中含有一个对不知名的读者的期待,它还是有期待的,所以说它到了一定的程度,它依旧会找到一个他的读者,所以说过了一段,它会有一个重新洗牌。


比方说像西川的诗西川现在写的是跟他以前完全不同的,对吧?很明显的,那么所谓的当时的民间派完全口语的,后来他们有的是也趋向了书面语,所以它都是在变化当中的,一切都在变化当中,所以,下定论是一个也在变化当中的事情。


小雪:这期节目,年军提出了一些很有研究性的问题,也给我们特别多的启发,然后激发了蓝蓝老师讲了这么多的内容。就像年军刚才说的,我们仨坐在这里,能感觉到一种气息的流通和沐浴的感觉,但是我也相信通过播客和声音的这种形式,大家在蓝蓝老师这位喜欢音乐的诗人的这种语言表达的节奏中,能感觉到她情感的那种颤动,包括有几次讲述,我们都是含着泪水的,大家一定会感觉得到,希望这期节目带给了您美的享受,谢谢大家。

 【本期时间轴】


[04:50]在八十年代,只要写诗就能“有吃有喝”
[15: 50]成为母亲之后,从不知道工资是多少转向真实的生活
[21: 10]《自波德莱尔以来》
[23:30]失去过亲人的朋友准备好纸巾收听
[32:00]在筷子上、在碗里的现实与诗人的创作
[39:30]以谣曲形式的写作谈诗歌的音乐性追求
[43:52]长诗代表作品的完成过程及《阿基琉斯的花冠》
[54:28]本土经验和独特的童年记忆
[01:05:15]关于河南和中原的写作
[01:14:35]如何看待语言的“先锋”性
[01:21:32]口语诗的出路在哪儿?

欢迎在小宇宙、喜马拉雅、荔枝FM、网易云音乐

搜索关注“活字电波”


如果你喜欢我们的内容,请动动手指点一个“在看”并把公众号“设为星标”

延伸阅读

胡泳:怎样让孩子与数字化时代共处?
诗人、童话作家蓝蓝:阅读帮你在人生后半段发力
“只要会打回车键就会写诗”?诗人蓝蓝这样说
蓝蓝:为什么天真无往而不胜?
蓝蓝:缺爱的病,唯有爱能治愈
拨开厚厚的弹幕,四大名著还能怎么读?
“双减”“轮岗”,能实现一代人的“共同快乐”吗?

给孩子



由诗人北岛发起并主编的“给孩子”系列

推出的线上儿童阅读推荐平台,

持续"给孩子一部好作品"。


微信公众号ID : tochildren

转载:联系后台 | 入微信群请加:missfanyi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点亮更多精彩!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给孩子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